“茶发芽啰！”“茶发芽啰！”每逢初春三月、惊蛰鸣雷时节，福建武夷山都会举行一项延续千年的喊山仪式——台上红烛高烧，台下鸣金擂鼓，茶农向着茶山齐声高喊，场面极为壮观。北宋欧阳修曾生动描写这一习俗，“夜闻击鼓满山谷，千人助叫声喊呀。万木寒痴睡不醒，惟有此树先萌芽。”时光荏苒、斗转星移，人们的呼唤声仍在山谷中回响。这既是茶人们对天地万物的虔诚敬畏，对千年岩茶文化的赓续传承，更饱含着对新茶丰收的热烈期盼。
在传承中焕发崭新生机。2021年3月，习近平总书记来到南平考察，强调要统筹做好茶文化、茶产业、茶科技这篇大文章。从一片茶叶到一个产业，从“脱贫茶”到“振兴茶”，武夷茶，这盏经过岁月沉淀的好茶，在时代的热浪中翻滚出新的香气。
星村镇纪委有关同志向茶农了解茶园情况。占鑫蕾/摄
好山好水出好茶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南平，这片翠峰连绵、九曲萦回的宝地，不仅是全国著名茶区，更是“万里茶道”的起点。气候温和、雨量充沛，加之武夷山独特的丹霞地貌，使这里成为“红茶鼻祖”“乌龙茶故乡”“白茶发源地”。范仲淹曾写道，“溪边奇茗冠天下，武夷仙人从古栽”，尽显武夷茶的“仙”与“奇”。
而今，乘竹筏缓行在幽谷险壑间，武夷山依旧是“三三秀水清如玉，六六奇峰翠插天”。2021年更是被列入首批国家公园名单，彰显其生态之美。但武夷山人深知，今天的好生态并非靠天吃饭，更不是啃老祖宗留下的老本，而是扎扎实实干出来的。
好山好水才能出好茶。空气、水、土壤是茶叶生长的基础，水质更是最灵动的笔触。2022年南平市Ⅰ—Ⅱ类优质水质比例占比约80%。2023年南平市自我加压，提出了“一年之内全域水质达到Ⅱ类水”的目标，完成看似不可能的任务背后是“水质不提升，主官即易位”的决心与力度。全面加强“生态体检”，实施河湖长“巡河交水”制，全市仅用一年时间便让51个主要流域国省控断面、82个小流域断面以及16个集中式生活饮用水水源地全部达到Ⅰ—Ⅱ类优质水质。以林长制为抓手，严厉打击毁林种茶行为，森林覆盖率达78.89%，全市空气质量优的天数比例达83.5%，负氧离子含量最高达每立方厘米13万个，山水焕发出更迷人的光彩，茶叶在此更添灵气。
既要守住生态“高颜值”，也要追求产业“高质量”。在保护与发展之间，南平遵循解题之道——“统筹做好茶文化、茶产业、茶科技这篇大文章”。“大文章”的生动一笔，就在武夷山国家公园核心保护区的星村镇。
星村镇素有“茶不到星村不香”的美誉。一位特殊客人的到来，为传统茶乡带来了科技革命，她就是“把论文写在大地上”的科技特派员之一、福建农林大学教授廖红。
2018年2月，南平市农业农村局与廖红科特派团队合作，在武夷山燕子窠开展无农药无化肥生态茶园试点。据茶农回忆，廖红当时挨家挨户上门解释：“老乡，种油菜和大豆就能解决土壤退化和虫害问题，在保证产量的同时，还能提升茶叶品质。”廖红的话，让茶农董福珠半信半疑，“这真能替代农药，可以防虫吗？”“这么大教授，不收我们一分钱，手把手教我们种植，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跟她好好干？” 从观望到尝试到坚定，在如廖红一般数百名政府派遣的科技特派员指导下，绿色种植理念在武夷山茶农心中发芽，千年茶园逐渐变了模样。
介绍茶园变化时，茶农们总提到一句俗语：“头戴帽、腰系带、脚穿鞋。”这是描述茶山在山顶、山腰、山脚种植乔木的布局，既防止水土流失，又营造茶叶生长所需的小气候。茶园实行“有机肥+绿肥”轮作模式，冬季种上油菜，油菜开花后就地回田，补给磷和钾；待春茶结束后，套种大豆，给土壤提供氮养分。不仅抑制杂草，还保住了土壤养分，提高了茶叶品质和产量。
回忆绿色种植的历程，星村镇茶农游平秀感慨万千。她清晰记得，习近平总书记2021年来到星村镇燕子窠生态茶园，察看春茶长势，那片瞩目的绿色，正是她们自2018年就开始打造的生态茶园，而现在南平市已有6906片绿色生态茶园。土地是会说话的，如今茶叶品质显著提升，耐泡且口感甘甜，“生态茶让卖价至少能高出三成。”游平秀脸上洋溢着笑容。
科技特派员刘国英(中)和徐茂兴(右)在燕子窠生态茶园为茶农讲解茶园套种油菜的好处。邱汝泉/摄
让茶文化回归本源
“‘茶’字拆开，就是‘人在草木间’。”习近平总书记的妙解，道出了茶文化中“道法自然”的真谛。茶在中国人的生活中有着独特地位，柴米油盐酱醋茶，琴棋书画诗酒茶，茶既是百姓的日常消费品，也寄托着浓浓的文化情怀。
千载儒释道，万古山水茶。武夷茶历史悠久，自唐宋以来便闻名世界。无数文人墨客在此品味香茗、抒发情怀，为武夷茶积淀了深厚的文化底蕴。史载汉代就有武夷山老人献茶之说，唐代孙樵将武夷茶戏称作“晚甘侯”，苏轼以拟人化为武夷茶撰写传记文《叶嘉传》，赋予其淡泊名利的精神内涵，年少时朱熹在此地定下“茶取养生，衣取蔽体，食取充饥，从不奢侈铺张”的生活准则……味从品来，觉从悟生，武夷茶逐渐形成了高洁君子之风的文化内涵。
随着南北茶路贸易兴起，武夷山作为“万里茶道”的起点，茶叶从这里走出国门。考虑到北方干燥、路途蒸发，自古从这里运往北方的茶叶就会比既定份量多装一点。一家茶企董事长告诉记者，武夷茶企至今延续这一传统，如往北方发货的8.5克袋装都要多装1克。彼时，万里茶道上的武夷茶成为雪莱、拜伦等外国文人称颂的对象。如今，武夷茶仍作为国礼，活跃在国际舞台上。从武夷山开启的茶叶之路就如一条负载中华文化的河流，顽强地流淌过不同肤色人种、不同地域文明，传递着中国人“俭清和敬”的独特精神气质，擦出了史诗般的交流火花。
武夷因山水而闻名，武夷茶因文化而独特。然而，一段时间以来，奢靡享乐、攀比斗富等不良风气却侵染了茶文化，以“清气”为特质的茶叶，开始变了味道。
有的商家为在竞争中博出噱头，给茶叶取恶俗花名；有的过度包装，层层剥开才能显现茶叶“真身”，或是搞现代版的“买椟还珠”；有的疯狂炒作，把茶卖到了几十万一斤；有的攀比斗富，以喝到一泡昂贵的茶为荣；还有的把茶叶视为“办事茶”“送礼茶”，并滋生回收、代售等变现业务。
不能让茶文化扭曲变味，更不能让扭曲变味的茶文化毁了武夷茶产业。自2021年以来南平市持续开展重拳整治，市委、市政府向全市党员干部发出倡议，要带头示范引领，扛起政治责任，坚决维护武夷茶清新、清亲的品牌形象。市纪委监委成立工作专班，重点核查涉茶线索，进行典型案例通报，为全市党员干部敲响警钟。市市场监督管理局坚决整治过度包装，坚决取缔恶俗花名，让茶名更具文化品格。推动茶叶行业协会进行自我约束，划定群众能够接受、体现茶农劳动价值的价格上限。同时挖掘茶文化中的正向元素，建立中华茶博物馆、“三茶”统筹展示馆、茶廉文化教育基地，让武夷茶重新散发出清韵悠长的魅力。
茶是什么呢？今天的武夷山人给予我们不同的回答。
武夷山市茶业同业公会党委书记刘国英说，茶是互帮互助的纽带。“茶叶采摘季节短暂，嫩梢如不及时采摘就会变成老叶，而且采茶需要大量手工操作，茶农们只有相互帮助、集中劳力才能及时完成制茶。”
一家茶叶门店的店长说，茶是热情待客的礼节。“在武夷山，你走进任何一家茶店，店员都会热情招呼你喝茶，无论买与不买都会请你免费喝三泡。”武夷山还在街道、村镇设立了一批“免费吃茶点”，表达着武夷山人的好客与热情。
武夷街道党工委书记陈烈说，茶是拉近距离的桥梁。“以前就有摆茶的习俗。现在，我们将其融入现代治理，开设‘吃茶话事点’‘廉情茶话室’，群众有什么事就来喝茶，既拉近距离，更解决群众的烦心事，成了名副其实的‘暖心茶’。”
武夷山茶农在茶园通过线上直播推销武夷岩茶。杨帅/摄
“茶后代们”都回来了
今年春节后上班第一天，南平市召开了企业家大会暨重大项目推进会，一些龙头企业受到表彰。“茶企中我们去年纳税额名列前茅，特别自豪。”茶企代表黄圣辉说。
黄家祖祖辈辈住在武夷山核心产茶区，世代以种茶、制茶为生，传承到黄圣辉已经是第十二代，他却笑称自己是名副其实的“穷十二代”。“以前茶叶不值钱，我们家有三十几亩茶园，同样是这片地，爷爷那一辈饭都吃不饱，父亲这一代勉强解决温饱。”黄圣辉青年时期因机缘巧合，得到一次去马来西亚的机会。出国不能白去，他背上了30公斤岩茶。10公斤茶送了人，20公斤茶卖了1600美元，成为他的第一桶金。
黄圣辉的故事是武夷山茶农的缩影，见证着茶农向茶企业家的转变，见证着茶叶从让他们吃饱饭到让更多人吃好饭的转变。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尤其随着武夷山旅游市场的兴旺，政府搭台唱戏，以文带旅，以旅带茶，打造推广品牌，武夷山的茶企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截至2024年12月，南平市全市注册茶叶类市场主体44786家，全产业链产值突破500亿元。武夷山市25万人，15万人从事与茶相关产业；核心产区的茶农们，年入百万的不在少数——茶，来自大自然馈赠的一片绿叶，成就了一方实业，富了一方百姓，成为“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生动写照。
比起黄圣辉这一代茶人，他们的孩子可谓衔着金汤勺出生。但黄圣辉的大儿子，一位在加拿大留学的90后，还是选择回到故土，继续从事父辈的传统行业，微信名改为“十三代”。武夷岩茶属于乌龙茶，是中国六大茶类中制作加工工艺最复杂的，不吃苦是不行的。每项工艺都要亲力亲为，制茶时节更要夜夜通宵守候。黄圣辉说自己有天半夜两三点起床，看见儿子为了守候茶的发酵，坐在制茶室的门槛上睡着了。当时他特别欣慰，兴奋地告诉爱人，儿子肯用功、吃得下苦，咱俩可以放心睡觉了。
回来的不仅是茶企的二代们，普通茶农的后代们，也随着茶业兴旺，回到了故乡，投身乡村振兴，让茶乡更添生机活力。
黄村村，是九曲溪上游的一个村庄，自古就是产茶重地，几乎家家有茶山。探访黄村村那天，恰逢正月十五元宵节。从村口往祠堂里走，路上摆了一桌又一桌的流水席，一共上百桌酒席、千余人来吃饭。祠堂门口也在敲锣打鼓、舞龙放烟花，好不热闹。庆元宵活动全部由村民自发组织，自己出钱自己出工。而在祠堂的背面方向，黄村的直播间也正趁着节日氛围紧锣密鼓地卖茶，“今天卖得特别好，卖了40多万元。”黄村村党支部书记曹军、一位圆脸的80后向我们介绍。
“你看这么多碗筷，放完烟花地上那么多纸屑，我们十几分钟就收拾好了，地上干干净净。”当问及村民为什么能这么团结、乡村为什么能这么有活力，曹军说：“最简单的道理，带着大家把日子过好了，村党组织自然就有号召力、凝聚力，干啥大家都愿意一起干。”
茶业兴旺了，飞出去的鸟儿们归巢了，回乡的年轻人又为千年茶乡注入了新活力，他们学习传统技艺，不少人已成为大红袍制作技艺传承人；他们拥抱新生事物，电商直播、茶饮开发、茶旅融合，让武夷茶焕发出新的生命力。
当地干部告诉记者，现在武夷学院茶学专业的学生百分之六七十都是茶农后代。他们不仅愿意传承父辈的行业，并且更加认同知识、科技的力量。在茶科技和茶文化的加持下，茶山变“金山”、茶叶变“金叶”的故事，在武夷山水间不断书写。一棵棵茶树，一个个茶园，一代代传承，铺就出一条前景广阔的乡村振兴之路。
风清茶更浓
走进三月的燕子窠茶园，金黄的油菜花与嫩绿的茶树相互交织，绘就了生机盎然的春日画卷。但2022年，燕子窠的茶农们站在这里却眉头紧锁，本该铺满茶园的油菜花，为何长得如此稀疏零落？这批油菜花种子是由武夷山市农业农村局采购、免费发放给茶农播种的，属于生态茶园土壤环境优化项目，是哪里出了问题？
种子是农业的“芯片”，事关重大，武夷山市纪委监委在走访调研中听到问题反映后，随即展开调查。不到5元一斤的采购价格令人心生疑云，在梳理采购流程、追溯种子来源、细查运送车辆轨迹后，武夷山市纪委监委发现症结在种子质量验收环节：一边是中标方以次充好，未按要求提供种源；另一边是农业农村局在检测验收环节“走过场”，轻信中标方提供的报告。不合格的种子，就这样种进了茶园。
既要“把准脉”，也要“开好方”。种植季虽过，种下的油菜花难以补救，但问题追查和引以为鉴不能放松。武夷山市纪委监委在追责问责的同时，向武夷山市农业农村局提出监察建议，要求强化种子采购监管。市农业农村局立行立改，修订种子采购监管流程，要求投标方提供检测合格报告；中标后，按1万公斤抽1个样标准抽样检查，交由专业机构检测，为种子质量装上“双保险”。
习近平总书记强调“要统筹做好茶文化、茶产业、茶科技这篇大文章”，南平市纪委监委便将“三茶”统筹发展作为政治监督重要内容。在南平市委巡察办指导下，武夷山市委涉茶专项巡察深入排查，从一粒种子到万亩茶山，监督执纪的力量守护着茶山的每一寸纯净。
茶香浸润的南平，也藏着茶农们的愁绪——有些茶叶开始滞销，巡察走访中，武夷山市纪委监委工作人员听到的是相似叹息。想让茶香飘远，必须主动拥抱市场。2021年武夷山市服务期内科技特派员194人，但在茶产业领域占比仅21%，且大多在种植环节，生产加工、流通仓储等鲜有指导。
听到茶农们的呼唤，武夷山市纪委监委一方面督促有关部门挑选全方位人才加入科特派队伍，谋划发展思路；另一方面督促有关部门开拓茶饮市场，延伸产业链，开发新茶饮、工业茶、茶点等产品，拓宽销售渠道。
在纪委监委推动下，武夷山市发展改革和科技局加大涉茶领域科特派机制落实力度，截至2024年，武夷山市累计选派茶产业领域科技特派员281人次，占比升至56%，覆盖茶种质资源、生态种植、生产加工、衍生品开发、市场营销、茶文化，形成全产业链服务。同时，武夷山市抖音电商直播基地党支部与村党组织签订联建协议，让滞销茶化作千万订单，沿云端飘向远方。
聚焦责任落实的脚步在山水间从未停歇。绿意之下还隐藏着种种管理不规范问题，武夷山市纪委监委排查发现，148宗公有茶山，涉及面积19180.637亩，或失管欠缴，或到期未收回。面对这些问题，市纪委监委列出整改清单，推动管理单位对合同到期的茶山重新招租，并收缴拖欠租金，挽回329万余元集体经济损失。
拿黄柏村来说，该村坐拥茶山120亩，但村两委对村集体资产处置不够科学，以低廉价格整体打包出租茶山。武夷街道纪工委、监察组指导黄柏村分档分片承租，网上竞拍，让120亩茶山年租金翻5倍，升至299.2万元。村财化作村民医保后盾，笑容绽放在每位村民的脸庞。
清风拂过，滋养着每一寸土地。从推动整治违规开垦茶山，到巡察推进茶树种质资源圃建设；从监督助力涉茶项目加速奔跑，到茶廉文化教育基地散发阵阵茶香，纪检监察机关的脚步深深烙印在这片青山绿水间，他们以茶为笔，以廉为墨，书写着“三茶”统筹发展的新篇章。
武夷山茶文化观光园内，众多游客齐聚品茗、欣赏斗茶表演。 袁仁荣/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