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通知交钱就交钱，我们连保单都没见过。”一段时间以来，每到新学年开学季，总有一些地区的学生家长会收到征订学生平安保险的“缴费单”。本应是学生校园安全“平安符”的学生平安保险，却因强制销售、返佣回扣等乱象，助长不正之风和贪腐问题，让广大学生家长十分反感。民之所痛，就是群众身边不正之风和腐败问题整治的对象。学平险乱象因何滋生，又该如何整治？请跟随记者一探究竟。

　　家长的窝火，老师的无奈

　　“倒不是差这百十来块钱，但在班级群里发通知了，其实就是‘明着要’嘛，心里多少还是不得劲，有些窝火。”谈起购买学平险，八年级学生家长段琳显得有些纠结，情绪复杂不知该怎样表达，沉吟了片刻才组织好语言。

　　窝火，说明心里有火，却堵着发不出来。

　　探究其中原委，先要弄清学平险是啥。学生平安保险简称“学平险”，属于商业保险，主要涵盖学生意外伤害、疾病身故、意外伤害医疗、住院医疗等保障，学生在校内和校外发生的意外和疾病住院都在保障范围之内。在信阳地区，市场上有20多家保险公司经营学平险业务，每学年每生投保费用都是在 100 元上下。

　　保险虽好，可强制投保却“变了味”。段琳表示，学平险对于保障学生安全有积极作用，本来不强制也会给孩子买，但一些变相强制的推销方式令人十分反感。

　　事实上，早在2015年，教育部等5部门联合发布《关于2015年规范教育收费治理教育乱收费工作的实施意见》，其中第六条明确规定：“严禁各级各类学校代收商业保险费，不得允许保险公司进校设点推销、销售商业保险。”省、市教育主管部门也是这样要求的。也就是说，学平险应是学生自愿投保，包括学校在内的任何单位和个人，都不能强制或变相强制投保人购买学平险。

　　然而在采访中，不少家长都表示，有的学校虽然不会明面上强制学生购买，但会通过各种形式暗示。“新学年一开学，班级群里会发送‘致家长的一封信’，其实就是学平险的宣传介绍页。虽然没说必须投保，但要求如果选择不投保必须签承诺书，保证学生在校期间因意外造成的各种开支会由学生家庭自行解决，不会向学校提出任何要求。”段琳反问记者，“不买好像跟学校作对似的，为100块钱犯得上吗？”

　　因钱包被“默认”扣款而感到窝火的家长远不止段琳一位。

　　七年级学生柳琪琪的父母常年在外打工，新生开学报到是由哥哥柳猛带着来的。“刚到学校门口，就有打着‘老师’名义的推销人员告知要先交买学平险的钱，再到校内办理其他入学手续。”大学还没毕业的“家长”柳猛就稀里糊涂地掏了腰包。

　　“听说因为我们几家没从学校买学平险，班主任老师被校长批评了一顿。我就很担心孩子在班里会因此被区别对待，赶紧补交了学平险的钱。”学生家长李山告诉记者。无论是李山的担忧，还是柳猛的遭遇，虽然他们都选择了“不计较”，但心里终归是有火气的。而这些矛头往往指向了学平险投保中的另一个重要角色——班主任。

　　“以前，有家长在班级群里直接@我，说已经给孩子在别的保险公司买过学平险，为什么还要参加学校的统一投保。”信阳市潢川县第二中学教师杨舒是一位有着27年教龄的资深班主任，面对家长的质问，她仍感到深深的无奈，甚至有些委屈。

　　杨老师坦言，学平险保费便宜，覆盖的疾病和意外范围又广，在医保报销的基础上还能报销剩余的80%左右，对于大部分学生来说其实是个惠而不贵的保险。作为班主任，最担心的就是学生的安全，万一学生在校期间发生意外，有学平险的保障，学校和班主任的负担和压力会轻很多。

　　“班主任老师只是个发通知的，保险费都不从我们手里过。”杨老师告诉记者，每学年开学前，都会有保险公司来学校谈学平险业务，吕校长定下用哪家后，再由各年级办召集班主任开会分配任务，要求班主任督促本班学生积极投保。开学后第一周班会课上，班主任会通知学平险事宜，并发放介绍保险的“致家长的一封信”，第二天学生拿着家长签字和交款一并带回，班长收缴后直接交到年级办。

　　一面是校领导摊派的任务，明知道不合理，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执行；一面是学生和家长的不理解，甚至承受“是不是吃了回扣”的质疑。杨老师讲得很坦诚，“夹在学校和学生之间，作为老师也很为难，要不是校领导逼得紧，谁愿意做这种硬向学生要钱的事。”

　　本该自愿投保的学平险，却给学生、家长、老师造成了这么多困扰，这背后是否存在损害学生和家长权益的暗箱操作和利益输送？

　　一些校长伸出“黑手”，苍蝇腿再小也是肉

　　和学生餐、教辅材料、校服等校园领域突出问题一样，学平险乱象的背后，也隐藏着更深的腐败问题。

　　段琳等家长不知道的是，他们看来“谁家也不差这点”的100元保险费，却早已被一些“黑心”校长视为肆意瓜分的盘中蛋糕。

　　去年初，信阳市潢川县纪委监委就查处了潢川县第二中学正、副两位校长的违纪违法典型案例。

　　潢川二中不仅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学校，在全市也名列前茅。该校率先实行副校长兼任年级校长制度，为提升校园管理水平、推动教学业务开展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但该校原校长吕阳和原副校长、年级校长张路利用职务便利，滥用手中权力，强推某保险公司的学平险产品，置广大学生利益于不顾，大肆收受返点回扣，不仅加重家长们的经济负担，更污染了校园这方教育净土。

　　据潢川县纪委监委办案人员介绍，吕阳一直在教育系统工作，了解学校各项工作，对学平险投保流程也非常熟悉。2020年底吕阳担任潢川二中校长后，从事保险行业的莫某与其搭上了线。

　　2021年8月31日，莫某来到吕阳办公室商谈承保潢川二中学平险业务。吕阳早就对学平险垂涎已久，故意推托说还有多家保险公司也想承保，需要经过学校行政会研究才能决定。莫某自然明白其中“潜规则”，几天后再次找到吕阳，承诺返还参保学生保费的16%作为好处费，于是吕阳安排莫某承包部分年级的学平险业务。尝到甜头后，吕阳又如法炮制，将其余年级的学平险业务作为筹码，交易给了另一家保险公司业务员朱某某，同样收取保费16%的好处费。

　　吕阳虽是校长“一把手”，但学平险推广的具体事项，需要以班级为单位发放通知、收缴统计，这就离不开年级校长的配合。张路自2016年起就一直担任潢川二中副校长、年级校长，对本校的情况更是了如指掌，二人一拍即合、相互配合，成了有“油”一起“揩”的腐败“搭子”。

　　据张路交代，“一年就收一次，每个学生十来块钱的回扣，总共也没多少，但苍蝇腿再小也是肉，送到嘴边上也得吃。”

　　“在他们的思想认识里，就没觉得从学平险保费里吃回扣是多大的事。”办案人员分析道，在吕阳利用校长职务之便收受的贿赂中，学平险有关的十余万元好处费占比不高，张路情况也类似，他们都错误地认为在学平险这方面贪得金额少、错误就小，没有直接坑害学生、危害就小。“但事实上，正是这种一点一滴啃噬学生、家长利益的问题，老百姓最可感可及，也最痛恨。”

　　最终，吕、张二人均被给予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处分，其涉嫌犯罪问题已移送司法机关依法处理。

　　“潢川二中学平险典型案例是查处的个案，但暴露的问题绝不仅是校领导贪污腐败这么简单，表层之下还隐藏着更深的行业性、系统性问题。”信阳市纪委监委第五监督检查室主任何振刚告诉记者，学平险属于商业险种，虽然大部分保费只有100元左右，但因学生群体总量大，学平险呈现投保率高、保费规模大，极易成为利益输送的灰色地带，出现保险公司或者代理公司给帮助推销的学校或老师回扣、返佣等行为。保险公司恶意竞争，回扣比例越给越高，为了自身利益，只能降低赔付服务质量，推诿扯皮、拖欠赔付现象时有发生，严重损害出险学生利益。

　　经过深入分析研判，信阳市纪委监委将学平险工作纳入群众身边不正之风和腐败问题集中整治范围，重点关注、重点推进。“坚持办案开路，深挖彻查问题线索，既深挖不正之风背后的腐败问题，又细查腐败背后的作风问题，着力从根本上铲除学平险腐败滋生的土壤和条件，压紧压实相关部门职能责任。”信阳市委常委、市纪委书记、市监委代主任王军态度坚决。

　　信阳市纪检监察机关深入开展学生平安保险专项整治，以有力监督执纪守护校园安全、学生笑颜。

　　实调研摸清底数，“揭盖子”更“开方子”

　　“我组调研的5所学校中，参保学生最多的为2998人，几乎全员购买，有学生反映存在变相强制投保……”

　　“经我组反复做工作，保险公司同意配合，透露了业务人员向学校和个人给予10%到40%返点回扣的行业‘潜规则’……”

　　2024年5月16日晚8时，一场电话会议分外严肃。电话一端，在信阳市县两级纪委监委领导班子成员牵头带队下，各路学平险专项整治调研组依次汇报进展情况；电话另一端，信阳市纪委监委一众班子成员认真听取汇报，深入分析研判，作出部署调度。

　　底数清才能任务明。信阳市纪委监委有关负责人介绍，这次学平险专项整治的首要工作，就是统筹市县两级开展调研式监督，切实摸清学平险销售情况和存在的廉洁风险点。信阳市纪委监委对此高度重视，市纪委监委班子成员对联系县区开展调研，共实地走访学校100余所，调阅查看材料3000余份，形成调研报告11份。

　　具体工作中，围绕学平险违规进校设点、代收保费、强制投保、利用家委会变相强制推销、吃回扣、拿返点等违纪违规问题，通过调阅财务凭证、现场核对数据、走访核实、个别谈话、电话问卷等方式，对全市各中小学校购买学平险情况开展全覆盖监督检查。建立“周一交账、周五对账”工作机制，针对督查发现的问题，建立整改工作台账，明确整改时限，与责任单位逐项对账并跟踪整改。

　　与此同时，市纪委监委推动市县两级教育部门对学平险相关问题全面摸排起底，对全市近5年学平险参保人数、涉及学校等情况进行深入排查，掌握17家参保公司的相关情况。信阳市教育体育局副局长董再春介绍，专项整治过程中，市教体局先后三次召开全市涉教保险行业集中整治工作会，约谈全市主流保险公司负责人，针对学平险销售吃回扣、变相强制购买等突出问题，开展问题排查，建立台账管理，深化行业治理。

　　“前期的调研摸排、起底问题线索，为后续案件查办提供了充足的‘弹药’。”何振刚介绍，专项整治践行“办案是最有力的监督”理念，通过4、5月线索起底找准突破口，迅速查办了固始县胡族铺镇第一初级中学原校长刘得亚、新县职业高中原党总支书记吕继运、固始县第九小学总务处主任何立发等违纪违法典型案例。截至目前，全市共排查问题线索636条，立案411件，给予党纪政务处分646人，组织处理623人，留置10人，以雷霆之势斩断伸向学平险的“黑手”，释放出严字当头的强烈震慑。

　　“揭盖子”的目的是看清病灶，从而更好地“开方子”。

　　立足信阳人口大市、教育强市的实际，信阳市纪委监委把握教育行业特殊性，审慎稳妥用好政策策略，合理设置“窗口期”。把握好中招、高考结束后的7、8月非教学时段节点，向教育系统通报典型问题，督促组织召开全市教育系统以案促改大会，开展警示教育活动124场次，覆盖1.2万余人次。在强烈政策感召和警示教育宣传引导下，促使信阳市浉河区教育局原副局长、市一高原校长彭金辉等多人主动说明问题，上交返点回扣等违纪资金，既保证教学秩序平稳，又最大限度保护党员干部少犯错误。

　　铁规矩齐力执行，学平险迎来“2.0版”

　　国家法规明确规定学平险自愿投保，但在全国各地学校替保险公司卖保险甚至强制学生投保的情况较为普遍，保险机构通过向学校和个人返还佣金争夺市场造成的乱象长期存在。怎样巩固用好专项整治成果，从根源上纠治有令不行、有禁不止的局面，确保学平险回归正确的轨道？

　　规矩挂在墙上只是空文，执行到底才叫铁规。

　　在市纪委监委的督促推动下，市教体局立即着手完善涉校保险方面的制度规范，明确规定“教育部门不得组织和参与校方责任险以外的商业保险销售活动，保险公司不得在校园内开展商业保险销售活动”。各区县也结合实际围绕“两个不得”进一步细化规范，保障学平险公开自愿。

　　以潢川县第二中学典型案件为例，潢川县纪委监委在查办案件过程中，就为以案促改促治做好准备，详细解剖案件深层次问题，有针对性地向县教体局制发了两份监察建议，分别围绕强制推销和吃回扣、拿返点等情况，既指明具体问题，更提出可行有效的建议。比如针对强制推销，要求县教体局细化完善“各级各类学校不得代收商业保险费”的具体规定；再如针对加强行业监管，要求该局成立督导组，对学生家长开展比例不低于20%的走访调查。

　　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学平险乱象中，学校和保险公司都存在运营管理问题。因此，在推动教育部门管好学校的同时，也要压实保险行业监管部门的责任。

　　市纪委监委加强与市金融监管分局的沟通协作，推动建立起纪检监察、教育、金融监管、税务等部门之间的联席会商、共同研判、情报通报机制，形成同向发力、齐抓共管的工作格局。推动市金融监管分局正视行业性、系统性风险，聚焦业务对接、合同履行、资金支付、账户管理4个关键环节，发现并整改相关问题128个。

　　2024年秋季学期开学伊始，销售学平险的保险公司被拦在了校门之外，学生和家长可以自主自愿选择是否购买、购买哪家保险公司的学平险，老师们也彻底卸下了“推销员”的担子。

　　“改正旧毛病只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改出新成绩。”何振刚告诉记者，专项整治落脚点在于促进治理。学平险整治的效果好不好，要看为老百姓争取到多少实惠。为此，市纪委监委推动相关部门单位群策群力，提出“降费提质”工作思路。

　　市金融监管分局保险科科长王珊珊介绍，“我们联合市教体局积极配合专项整治，协调9家主流保险公司和市县教育部门面对面交流洽谈，保险公司削减原用于返点回扣的佣金部分，压减相关手续费用，在保费价格上体现整改成效，推动全市学平险保费平均降低20%。”

　　在此基础上，信阳市相关部门探索推动学平险更加贴合公益属性，会同中国人民财产保险公司河南分公司，为学生量身定制普惠性平安保险，作为“进阶版”学平险实验险种。实验险种保费在保额和保障范围不变的基础上大幅降低，既保障了参保学生的权益，同时最大限度挤压回扣返点资金空间，铲除腐败滋生的土壤条件。

　　2024年底，学平险“2.0版本”已在信阳市大别山高中、羊山中学、第二实验小学进行试点运行，目前已有6112位学生家长自愿购买了此保险。学平险“2.0版本”试点推行，成功推动了信阳市学平险工作提质增效。

　　“银行卡到账5000元。”

　　2024年12月11日上午，信阳高中杨同学父亲老杨的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提醒。前不久，杨同学因患肺气泡在信阳中心人民医院进行了手术。12月10日，老杨到保险公司报案，在线上提供了诊断证明、病历、户口本等材料，第二天保险公司就将5000元赔偿款赔付到老杨的账户里。

　　这么便捷高效的赔付，让老杨喜出望外，“以前出险要带着一大堆材料，跑好几趟保险公司，没个把月赔付根本到不了账。现在这个学平险不仅保费便宜，理赔服务还又快又省事，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