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存昕
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演员,国家一级演员。代表作品有话剧《李白》、《茶馆》,电视剧《英雄无悔》、《光荣之旅》,电影《洗澡》、《一轮明月》等。
“演员在台上不玩真的,不是丢脸的事吗?”
我们在学表演《茶馆》的时候会看以前的录像,就是按焦菊隐先生、于是之先生那个时候的排法来排演。宋丹丹曾说,是之老师真是伟大。伟大在哪儿?她说,每一块戏不是以是之先生饰演的王利发为主,但他把戏串起来了,就跟串着糖葫芦的钎子一样,戏都是别人的,但是观众忘不了他,观众的眼睛离不开他。是之老师的帮衬,帮得那么服帖、那么和谐。在台上每个人都是不可替代的,是之老师的精彩之处就在于既不扰别人的戏,同时又在托别人的戏,他的进入和陪衬,分寸拿捏非常好。这是无形的教育,就像阳光、空气,用传统文化的底蕴滋养着的底气,这比刀劈斧砍更有力量。
是之老师知道艺术是什么,他知道他最想感受到的东西是什么,所以找不到表演感觉的时候他很痛苦。1989年我刚到剧院不久,他们排演梁秉坤写的话剧《新居》,我偷偷在排练场看是之老师排戏。他不是照本宣科,按照剧本背词就完了。他觉得这个人物台词好像不确切,就要找到最地道的角色语言,所以他回家继续下功夫去。当时,别的演员抱怨是之老师老背不下词来,但是一到联排,他那个角色一下子就鲜活起来了。他就是这样认真,如果角色完成不好,他一定难受极了。演员在台上不玩真的,不是丢脸的事吗?所以他在艺术上能够达到一种典范。他一辈子对每个角色,哪怕是不成功作品的角色,都是这样去做的。
“我在60多岁终于能够接上他的气了”
1964年,是之老师演过话剧《像他那样生活》,是表现一个越南英雄的剧目。我那时候还小,刚10岁,但我至今还能记得他在被严刑拷打时候的台词,那种慷慨陈词的激昂。后来,他演得最精彩的戏应该是《洋麻将》,那是他56岁时候演的,而我学着演《洋麻将》时已经60多岁了,由此我体会到一种生命的感怀。我想,我在60多岁的时候终于能够接上是之老师的“气”了,我摹着他、仿着他,学习他创作的精神。于先生的夫人、94岁的李曼宜老师在今年完成了《我和于是之这一生》这本书,书里记载了两个人相扶相携、相依相傍的60载,展现是之老师一生的荣耀与孤独、坚守与挣扎、奋斗与遗憾。书出版后,一次我们在北京人艺演出,特意交代说,快去给演员们送曼宜阿姨的书,一人一本。宋丹丹告诉我,开演之前,她看了前言就哭了。是之老师虽然去世了,但他还在我们心里,他给予我们的是做人为艺的一口“气”。北京人艺的演员们、搞艺术的工作人员,每一天每一次排练的时候,得把这口“气”接下来。这口“气”在,人艺的精神就还在。
2012年,北京人艺60年院庆时,我曾和母亲去协和医院看是之老师。我们脑子里对他的印象是他创作时、表演时的精彩,可是此时此刻的他却是躺在病榻上的,那是一个被疾病折磨的老人。我在旁边,给他捏手、捏脚,他的手和脚都硬邦邦的。因为血液已经都不流通了,其实我揉也无济于事。母亲和我呼唤着他,他没有任何反应。那天是6月12号,我们说:“今天院庆,晚上新排的《茶馆》首演”,说到这儿,他一滴清泪就流下来了,似乎听到了。1992年《茶馆》告别演出时,是之老师已经患上阿尔茨海默症。我最近看新闻,听说阿尔茨海默症药已经通过临床试验要生产了,是之先生他没赶上,如果赶上了,他或许还能给我们演戏呢!
“我们跟前辈们有一个共同的起跑线,那就是生命的真诚”
如今,北京人艺也在考虑年轻一代怎么接演《茶馆》的事。时代往前走,我们的水平虽然和前辈们有很大差距,但我们跟前辈们有一个共同的起跑线,那就是生命的真诚。表演水平可以慢慢提高,但年轻演员首先要真诚地面对艺术。现在这版《茶馆》的一拨人至今也演了三百来场了,演到今天也算是一票难求了,可以说这三百来场戏是观众陪着我们进步的,所以我们感恩观众用一张一张票让《茶馆》能够演到今天。其实,我们和观众一样,都抱着一种心愿:希望经典作品可以演下去,希望二百年后还有人在演《茶馆》等经典剧目。现在演话剧,可能有的把过去的布景改了,可能有的把原来的戏给解构了,但是唯有一点是要观众们去判断的,那就是我们对待经典是不是怀有真诚严肃的态度,是不是怀着敬意的。人民需要艺术,艺术属于并服务人民。咱们自个儿得意的东西得留着,让孙子辈还能看上,而且非得这么干不可,这叫我们演员的“不忘初心”,不忘当个好演员的初心,不误短暂的艺术生命,不辜负观众的期待。
(本刊记者宋梁缘根据濮存昕先生的讲述整理)
《我和于是之这一生》书摘
(作家出版社提供)
是之在病中记忆力虽在衰退,但有一件事却始终忘不了。还在1998年,他总是念叨着《茶馆》应该重排、重演,但一直听不到什么消息,有时就很烦恼。我当时劝他:“现在要想真正做成一件事,是非常困难的,不能着急。”就在那一年的6月22日,我根据他断断续续说的意思,整理出来一段话,他看了也同意,想有机会拿给剧院的人看。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当时剧院的院长刘锦云来看望他,他特意把刘锦云拉进书房,就是想说《茶馆》这件事,但他越着急话越说不清楚,他也不记得有我给他整理的那段话了。人家呢,很忙,只是看望一下,没时间坐下长谈。这样,这件事就又没得到一个满意的结果。现在我想把当年他要说的那段话抄录在这里,算是“立此存照”,也是一个纪念吧:
1992年7月随着《茶馆》的告别演出,我不仅离开了舞台,也离开了我多年工作的剧院。人退休在家,脑子闲不住,多年的一个愿望一直萦绕在我的生活中,我似乎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它。
老舍先生的《茶馆》,现在无可怀疑地被公认为艺术精品,不仅在我国话剧史上堪称经典之作,而且也得到世界上戏剧朋友的承认。像莎士比亚、莫里哀等大戏剧家的作品一样,一出《哈姆雷特》《吝啬人》能有各种各样的演出,那老舍的《茶馆》怎么就不能呢?就我所知,在香港、日本、美国都有朋友尝试着演出过片段,而我们国内却偏偏没有,可能是顾虑重重,困难重重,无人问津。明知其不可,我还是想——日思夜想——《茶馆》不应在话剧舞台上消逝。这样的精品,应让更多的人看到它。
1998.6.22
根据是之的意思记下
于是之在《茶馆》中扮演王利发(中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