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哲 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曾获老舍文学奖、北京市政府文学艺术奖等
三十多年前,我独自一人从藏北草原出来。在拉萨小休整一下,向藏东南进发。走墨脱进察隅,再准备从盐井顺滇藏线到云南。
一路总做一个梦。梦乡,招展着一面鲜红的旗帜。旌旗猎猎,或在原野或在茂密的原始森林上,偶尔还会在雪山之巅。后来发现,这个梦是我马上要读大学那年,骑车去雾灵山开始的。到达山顶的时候,东天赫赫之光,一团巨大的彤彤天体,喷薄欲出。后来的梦里,就有了这挥之不去的心旌。
我以为,梦不仅仅是前世的记忆,还是未来的再现;不仅仅是通往另一个平行世界的入口,还是未来的走向引领。
对我来说,梦是路,路是梦。
那是个山菊初败一般的傍晚,日头掉落,天空纷扬鹅毛雪花。隘口不算很高,随便过来了;又一片缓冲的大坡,也轻松地走过。没目的走哪算哪,背着那种色调的天幕。行影是单,脚硬地软,融雪湿润。
山里特怪,嘎隆隆雪里响雷。不是响在天上是响在脚下,响在山谷里。轰的一下,像嗽嗓子,然后嘎的白闪闪,牵着霹雳,牵着凉风。有的霹雳,黄灿灿蓝幽幽还涂着一层玫瑰色。
这里的环境有意思,半天路,就从冬天走进夏季。一根儿大绳出溜下去,减掉七八里的冤枉道。只是手心,会刮撕掉丁点儿血肉。从海拔5000多米倒腾一阵儿,就到了300多米。从高寒地带,降落在热带雨林。
一阵大雨,几分钟,就把我浇了一个透儿心凉。我继续翻山越岭沿江。这不,真找到过江的桥了。
桥弯,颤悠,在江心大塌腰,还晃荡。这桥叫藤网桥,就是藤子编成的一米多高的椭圆网笼子。一长溜儿,挂在滔滔的江面上。钻进的人想稳步,身体就得摆出个十字。脚下足球大的网眼儿间,踩着有点儿像踩皮筋,两手抓挠好才敢有步子。建材,是吱吱扭扭的老藤陈荆。
江心风大,两百米的藤网桥摇摇晃晃,驻足,磕膝盖儿抖擞。抖着,竟然越抖越厉害。是身后来了一个藏族老汉。大个子,很健壮。
老汉说他叫经纬,邀我去他家作客。
一听到“家”,我就只管点头。200多天的奔波,家的模样,模糊又遥远。
大山里的夜,黑得没有方向,亏了经纬老爹向导。
他的家,马灯照得通明雪亮。木屋的火塘间真大,盘腿地板可坐下百十口子人。地板上干干净净没一点灰尘,空气中挤满了艾蒿嫩草的清新味道。光亮也被滤得柔和橘黄。贴近火边还铺了块新卡垫,火里的鲜柴冒着蓝色的火苗。
饭后,大家围着火塘聊天。他家的大姑娘问老爹:“旗子买到啦?”老爹说:“没有,真难买。人家供销社说,自打有了商店就没卖过。”
“没托个人到拉萨或者到成都去买?一准儿有!”我随口搭茬。
说完,我马上后悔了。悔得都想抽自己个儿一个大嘴巴。好几千里路,这不是忽悠人家吗。我赶紧改口道:“你们甭着急,等我出去到成都。噢,横是走不到那边,得先到昆明。到昆明也成,给你们寄过来三面五面的,或者一打。一打,就是12面。绝对一点问题没有。”接着又补充道,“打好包,裹上塑料布,再挂个号。邮局必须给送,因为是挂号的,一直送到这木楼上来。”
“真的?!”一家人异口同声。说完看着我,突然严肃起来。
“这还有假!?”他们的反应,让我有点儿拿不准了。
“不行就寄到乡上也行。也就几天的路。我去取,我去取。”老爹这时丢了矜持,像小孩子一样,还边说边为我满上酒,“几天来神山紫气,我就知道要碰到大好人了。我的名字你记住了吧?经纬!不行!这里叫经纬的多。”
“写清楚,南山口界碑家经纬,肯定可以。”二姑娘补充。
“最好是镇子小学操场上的那种软和的滑溜的。咱这里风轻。”经纬老爹软言细语,眼神儿里全是渴盼。
“是喽,是喽!”三人同声应着。
我一点儿没想到,这家人为买国旗,个个都变得如此兴奋急切。“绸子的,软乎的。我负责,一包到底。”我再一次承诺。
父女仨轮番敬酒。
乏、困、酒——主要是酒,一堆儿把我搞翻。瘫倒,大睡过去。
梦,还是那个梦。远了近了,淡了浓了。
有人捏我的鼻子。我被二姑娘拉起。她说,太阳要出来了,要升国旗啦!升国旗时不能睡觉,不然爹要生气。
“怎么睡了这么久。我能干点儿嘛?”
“要站立,要行注目礼。”
我人没动,心却在动。琢磨着,难道是个家庭升旗仪式?
我的心思,一下被她拽起,随着上到木楼的阳台。老爹和大姑娘,正手捧红旗面向东方肃穆站立。那面陈旧得发白的布质红旗,只有一块手帕大小。水冬瓜旗杆,只比老爹高出一米。山岚在青黑的山谷中很淡,一同影衬着渐白渐黄的天空。
我望了一眼东边的山,一轮红日从山的那边喷薄欲出。而此时,五星红旗在老爹手中,冉冉升起。“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在姐妹俩的歌声中,旗帜高高,太阳高高。
我心里,一动,一颤,一热。这个画面好熟悉。
看着经纬老爹黑皱的面孔。陌生又熟悉,与梦无二。
说来真巧,我去年为云南的脱贫攻坚写了一本书,就叫《经纬滇书》。结尾的一行是:经是信念,纬是忠爱。坐标永存,亘古不变。
唯有清晰的远方,唯有这份信念和忠爱,摆脱贫困这个千年梦想,才能变成脚下的路,变成触手可及的风景。
梦的路过,终成梦的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