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
作家,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曾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代表作有《追忆乌攸先生》《迷舟》《褐色鸟群》《江南三部曲》等。
电影从根本上讲,就像布努埃尔所说“电影是一个伟大的梦幻”,它吸引我的并不是我从电影里面了解到了什么事情,因为有些电影我们看过十几遍还想继续看。电影是在帮我们做梦,它反映的其实是我们自身的意识秘密。一个人可能需要两种智慧,一种是白天的智慧,一种是晚上的智慧。龚自珍说“经济文章磨白昼,幽光狂慧复中宵”,你在半夜想到的事跟白天是不一样的,电影大多数是属于夜晚的,它会让你感觉到特别有意思,让你觉得震撼。
“我是一个读书喜欢重读的人,看电影也喜欢重看”
有些电影看起来很简单,但是看完以后你会觉得好像还没有碰触到它,你还要再看一遍。在我第一次接触小津安二郎的电影《东京物语》时就有这样的感觉。电影中的母亲死了以后,儿子女儿都回来了,原节子演的儿媳妇也回来了,最后只有这个儿媳妇留下来多待了几天。整个镜头里面就剩下两个人,一个是原节子演的儿媳妇,一个是小女儿。小女儿眼睛里含着泪花,说你不是父母亲生的骨肉,但你对我爸爸妈妈那么好。他们有事都走了,妈妈死了以后马上人走茶凉了。这个故事这样讲很清楚,但问题是突然镜头打给原节子,她说我跟他们是一样的,没有任何区别,你现在认为我好,只不过是因为我比他们更狡猾,当时中文翻译就是“我是一个狡猾的人”。
出现这一幕的时候,我发现这个电影我根本没有看懂,所以又从头再看一遍,才觉得整个电影美不胜收,所有的细节都变了。你回过头来看,发现儿子跟女儿都是有道理的,他们大老远回来,自己还要工作,肯定没办法多待几天,总不能为此把工作丢掉。这是现代社会没有办法的事情,所以里面包含巨大的悲凉,这种悲凉是小津安二郎最关心的东西,我把它看成是东方意义上存在论的一种描述。所以有些电影是可以一看再看的。我是一个读书喜欢重读的人,看电影也喜欢重看。好比一个东西吃过了,你觉得好吃你就不吃了,一定要挑一个味道怪怪的再尝一尝,其实没必要,我觉得好吃的东西可以一吃再吃。
“一个真正懂小说、懂电影的人是不太会出现精神上的低级困惑的”
在我看来每个人都有善良的一面,也有恶魔的一面,歌德早就说过这一点。你看黑帮电影或者小说里面有很多这样的描述,有些十恶不赦的人在某些特殊的环境里面会做出极其高尚的举动,也就是说任何一个人都有做出高尚举动的可能。人是保全自我的,同时也是利他的,是爱别人的,是愿意为别人牺牲自己的。如果一个人老是想要保存自己,最后你就会变成一块石头,没有任何向外延展、实现价值的可能。所以电影也好,小说也好,无非是一种代偿的形式,让我们来思考这些问题。文学艺术能够帮助我们解释自己,解释自己的生存。所以我说一个真正懂小说、懂电影的人是不太会出现精神上的低级困惑的,会超越那种烦恼,因为它们帮助我们解释了我们自己以及周遭的生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罪与罚》里面主人公拉斯柯尔尼科夫,他杀害了两个人,但你在读书的过程中会渐渐理解这个人,并发生感情上的偏移,你一定不希望他被判死刑,希望他获得拯救。所以这个人最后被流放到西伯利亚,他一定会获得拯救。
“好东西一定是自然的”
电影有不同的拍摄方法,这个跟导演的类型有关,当然和文学艺术的观念也有关。有一种电影是导演控制观众,所有效果都是导演预计的。他在片场就坐在沙发上看着监视器,一大堆人在旁边张罗,他看这个镜头不对就重来。所以有的导演一定要达到某种效果,就是我要的感觉是什么。这是一种拍法。还有一种拍法,是较为自然的,导演不去刻意控制观众。比如希腊导演安哲罗普洛斯的《雾中风景》,我也看过至少七八遍。我在清华给学生开过电影课,每次学生讨论《雾中风景》的时候都能讨论出新东西来。这个片子是可以无穷解释的,但是也没有走到像伯格曼电影那种让你看不懂的方向。它有一个大致的情绪,整个叙事有一个节奏可以让你抓住的。我们常讲,当你放松控制的时候,有时会感觉到一种自由。自由是文学艺术中最高级的东西,如果一个东西太刻意的话还是第二流的,好东西一定是自然的。就像写毛笔字,不能说你的工夫达到一定阶段,每天写出来的字就都好,不一定,有的时候自然的就很好。写小说也是一样,把握控制和反控制之间的关系需要一个实践的过程,慢慢体会就会琢磨到。(本刊记者宋梁缘根据格非先生的讲述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