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19北京图书订货会上,记者遇到了著名藏书家韦力先生,他正要参加“纪念黄裳诞辰一百周年——我们眼中的黄裳”座谈会。黄裳(1919-2012)是中国当代著名散文家、藏书家,韦力先生在会上讲述了与黄裳先生交往过程中的藏书故事。


黄裳《劫余古艳》目录手稿。李辉/摄
黄裳老先生的记忆力特强。我每次去他家,他拿出来的书大约在20部左右,而每一次看的都不重复。去他家看书的人不止我一个,但是每次他都能准确说出我看的是哪几本书。我纳闷,他是怎么记住这些的?
老先生话不多,我就经常逗乐他,偶尔和老人家开个玩笑、唱个“反调”,才能打开他的话匣子。比如有一次,他给我拿出一部书来,说这书很稀见,是天一阁的旧藏。我故意说这不是。我们知道,古书的书根,一般都是写在书角下,横着从右往左写。但只有天一阁的书,书根是在书脊上,从上往下写,就是书脊这边冲上,书口朝下。为什么会这样呢?后来研究发现,一般晒书都是左右摊开,但南方潮湿,这样晒书晒不到书根部分,于是就形成了天一阁独一无二的写书根方式。天一阁还有个特别的地方,就是不盖章,黄裳给我拿出来的书上面没有章,我就问他你怎么证明这是天一阁的。其实天一阁的书有几个特点:第一个是用的白棉纸,第二个基本都是原装。我问那个话是故意的,是为了逗乐他。
还有一个挺有意思的故事。澹生堂藏书流出来之后,黄裳不断地在市场上购买。澹生堂的主人祁彪佳是明朝天启年间的进士,在清顺治三年因复国无望跳塘自杀了,但是家里人把澹生堂的藏书藏在了夹墙里,没想到这么一存便存了两三百年,藏书就这样留下来了。澹生堂主人的后裔,大部分来到了北方。当年最后一房,只有一个老太太住在原来那个地方。后来,老太太没有生活来源,也没人照看,不知道老太太是偶然发现的,还是她本身就知道夹墙中间有她家世守的秘密,总之,她开始把墙里的书挖出来,一点点卖。她也不是天天卖,而是没有钱了就卖一点。她并没有销售渠道,都是卖给那些小摊小贩挑担子的人,挑担子的人再以收废品的价格卖给旧书商。
黄裳认为这是挖到了宝。他采取了什么办法呢?他逐渐打听到了大约那些书出自绍兴,而后他就到了绍兴,认识其中一个小摊贩,暗暗跟着这个人找到了货源的真正地方。但是这老太太说不卖,这几天不缺钱。没办法,黄裳总不能天天在那住着。于是他想了一个法子,他就把那几个经常在老太太家收书的小摊贩聚在一起,说你们别恶性竞争,你们互相抬价最后谁都买不到。你们先排序,排好序后每人一天轮流在老太太家门口蹲守。哪天老太太卖书了,你们中的谁运气好,谁就收了,然后再卖给我。这样一来,黄裳把澹生堂大部分重要的东西都拿到手了。
这个事情纸里包不住火,按照国家文物法的规定,这算出土文物,归国家所有。那时候国家文物局的局长是郑振铎,他跟黄裳是很好的朋友。郑振铎爱护同志,给黄裳写了封信,意思是你把这东西捐献给国家就算了,黄裳就把东西捐给了国家。
有一年拍卖会上出现了一部小词集,大约20页,标价1000元,黄裳和我说,你帮我把那个买下来。我问他出多少钱,他说没有限价,就是不管多少钱都要买下来。我到现场以后,把这书细细一翻,实在看不出这书好在哪里,就是一个同治刻本,一个薄薄的词集而已。大家开始争,一下子把那个书由1000元争到3万多元,我就慌了,万一拍下来他又不要怎么办,最后还是花了3万多买下来了。后来我拿给他,好奇地问他这书为什么这么值钱。结果他说,没什么好的。我说那为什么要花几十倍的价钱买下来呢?他说:“这就是一个情结。五十年前我在上海的来青阁书店中看到这个词集,我很喜欢,但我兜里没钱,就跟店主说明天拿钱来买。结果我第二天去的时候,人家告诉我,施蛰存买走了。当年那个词集10元钱,施蛰存加了两元钱买走了。我对这个事情一直耿耿于怀。现在东西散出来了,这回我终于‘报了仇’了。”八十多岁的人了,还能记着五十年前的“一箭之仇”,黄裳先生的执着、可爱可见一斑。
(本刊记者宋梁缘根据韦力先生的讲述整理)